6 万岁(2 / 2)
烟抽得心神爽快,随便发一个音出来。德保就恭恭敬敬地候着,等万岁闭了眼像是睡一觉后又睁开,这才跟他笑道:
“德保,哀家把四喜与了你如何?”
德保脑袋又有些锈住傻掉了,他转不过弯来。
四喜收烟嘴子的时候手一滑,那玉头打翻在地上跳到门根儿后头去了。
“慌什么?”不知道是在责德保还是责四喜,“哀家迟早不中用了,你俩跟着哀家这么多年,从小小的一点儿,长成现在这么大,总得给你们寻个好去处,你俩往后好好地过日子,哀家才能放心地去啊。”
德保未及反应,四喜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,哭得泣不成声。
“老佛爷要是去了!四喜就跟着去!”
万岁直起歪在兽枕上的身子,不叫她上前来,自己脱了护甲叫德保收了去放好,长叹一声,就又歪在榻上睡去了——她这些天尤其嗜睡,像是什么隐秘的预兆。
德保没法,谢过万岁就扶着哭得七零八落的四喜离去了。从此四喜像是再不愿跟他说一句话,连广白也不理了。广白便跟德保悄悄说,万岁这是辖制四喜那个死丫头呢!她一石二鸟,就是既要给你寻个人,又要叫她不要对王爷痴心妄想,别以为王爷在她身上亲一口摸一把就是真喜欢她,想和她好了,那是玷污万岁的门楣!是骑在万岁头上作威作福呢!
德保听得似懂非懂,广白忙着剥蒜,叫白花花的蒜皮像雪一样落了一地,德保就去拿笤帚一一扫入簸箕里,又听她道:
“不过老祖宗是真狠心,就是不把四喜与了你,王爷也带不走四喜的,难道还能带她漂洋过海去东洋?”
德保早听说云停要离开,但不知道这事原来早就定下了。他刚抬头要问她什么,见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,原是宛童接替他师父去给万岁请平安脉。德保痴痴愣怔的功夫,脚下已是积了一堆蒜皮,把他几乎不曾埋了起来。广白说,王爷是要去东洋留学,回来收拾宫里头的烂摊子。外面还下着细雨,德保将厨房打扫干净,就想去万岁屋里了,只是不知宛童还在不在。他猫腰往里头瞧了一眼,只看见万岁一个旗头的剪影落在窗户纸上,没有别的红顶,心下就灰了几分,正巧四喜从屋内泼了茶出来,脸上像是失神一般。她看见德保,就喊了他一声,这么多天姐弟俩冷战着无话,这是她头一回喊他。德保就答应一声,四喜姐。四喜像是要说什么体己话,把他拽到厚厚的芭蕉叶下面两人藏住,跟德保说,你不是会写字吗?我口述你执笔,帮我写封信给王爷带去,他今天最后一次来宫里了,明天就坐船走了。
德保没能等到宛童,或许是错过了。他被四喜这么一截,就只得把写好的信揣在怀里就撑伞跑到文华殿的侧门去找云停。云停正在殿内,一边手里转一副花牌,一边百无聊赖地玩一幅《春江花朝秋月夜》的画,是一个叫王石的明朝宦官画的,线条粗制滥造,实在不忍细瞧。唯有不菲的宣纸摸上去是绵软如在他身上缠过的男男女女的肉身,叫他心情稍好一些了,但又很快陷入一片虚妄与空寒,直到一个冒雨来给他送信的小太监打断了他寂寞的延续。
“王、王爷,奴才替四喜姑娘给您送信儿。”德保跑得直喘粗气,生怕误了事,叫王爷先走了可怎么办。那样的话回去四喜又要赌气不理他,跟他冷不知道多久呢。
云停一愣,他没想到是德保来找他,心下慌乱,怀里软糯的东西也倏忽紧了起来。接过信的时候,瞧见他身上的蟒袍被濡湿得深了一份颜色,剪得齐短的指甲和说话时低低的语气,都叫他想起头一回见到他,在车撵前见着万岁,背趴得平平展展的,身上没有别的小太监那种畏缩劲儿,不觉鼠头鼠脑,倒是又瘦又怕,像株沾了露的含苞铃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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